音樂家,音樂、舞蹈研究者。
一個女人坐在桌前,雙手拿著一條線的兩端,在桌面上,她的雙手開始不斷擺弄著線,有時快、有時慢、有時向前輕拋、有時向外急甩,線就不斷在她的雙手的擺弄裡,變換成不一樣的輪廓線、勾勒出不一樣的線形,連續不斷。在另一張桌子上,她的手輕輕的碰觸了一個小金屬球,球被觸動,在桌面上緩慢的滾動,她的手則在小金屬球的上空隨著球的滾動而緩慢的移動。
一個男人站著,他的表情冷靜。響起了一首情歌,是一個女歌手Sophie Tucker唱著The Man I Love。隨著歌詞,他張嘴卻無聲的唱著,嘴形清楚而明確;隨著歌詞,他的雙手—連著手臂、手腕、手指的無盡變換—在上半身前不斷的比畫著手語,手勢清楚而明確。
一個男人站著。響起了一首交響樂,是作曲家Igor Stravinsky寫的Le Sacre du printemps。雖然看不見樂團,聽著錄音,他的雙手卻仍像是指揮一樣的不斷揮舞,隨著音樂展現出不一樣的動態,有時輕點,有時重擊,有時冷靜,有時激動到整個身體一起晃動。
這是編舞嗎?
一個坐在桌前的女人擺弄著線、觸碰著球?
一個站著的男人比畫著一首情歌歌詞的手語?
一個站著的男人指揮一首交響樂的錄音?
這是編舞嗎?
想像總是出於認識。
我是否能從這些表演者(或舞者?)的演出(或舞?)裡讀出隱藏著的自己對編舞的認識與想像?
在這上面的幾個演出裡,我找到了兩個關鍵:一個是手,一個是線。擺弄線的手、觸碰球的手、手語的手、指揮的手。而線,則有線的輪廓線,還有手觸動的小金屬球在滾動、手語的手與指揮的手在擺動、在揮舞的軌迹線。在這的線與輪廓線是看得見的、觸摸得到的,軌跡線卻是看得見也看不見的、觸摸不到的。
手與線,事實上和編舞有很大的關連,無論我們說的編舞是「choreography」這個外文字或是中文字的「編舞」。「choreography」這個外文字的字源事實上起自古希臘文
的choros與graphos,choros是代表著宇宙和諧的圓舞,Plato在提到天體的運轉時,說的就是這個字,graphos則是記寫,有刻記、刻寫的意思。「choreography」因而是舞的記寫,然而為什麼是舞的記寫?
上圖:Raoul Auger Feuillet與Pierre Beauchamp(1631–1705)發展的Beauchamp-Feuillet舞譜 (Chorégraphie, ou L'art de décrire la dance, 1700)
Raoul Auger Feuillet(c1653–c1709)出版的Choreography(Chorégraphie, ou L'art de décrire la dance, 1700)就是關於舞的記寫。他提到,雖然解釋這些屬於舞的詞彙好像並不必要,因為他們是這麼的明確而清楚,然而,為了避免誤解,他仍然解釋了舞的構成部份有身體的姿勢、腳步等等,以及樂句或時間與舞者的身形。他發展出一些記號,記寫在樂譜下,除了點,更多是或長或短、或粗或細的線,標記出特定的舞步和舞者所要遵循的軌迹—或路線。雖然,Feuillet的舞譜在乍看下像是張地圖,然而,要真的能解讀他,我們不能只在上面,我們必需要進入到裡面;我們不能只是地圖的觀者,我們必需要是一個行人,一個在城的裡面行走的行人。
城裡的行人,他們總是在路上,總是不在。事實上,城是行人走出的,標記在地圖上的城是空的,上面複雜的路線是在裡面的行人所編織出的。城裡的行人,他們總是不在,總是在路上,他們或沿著路走、或抄近路走、或繞遠路走、或亂走,或迷路,他們在他們的日常生活裡體驗著他們的日常生活,一場一場的生活、一場一場的日常,繞轉在他們的腳步邊,他們就像是「舞著穿越過了城」。(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Arts de faire), trans. Steven Rendall, 1984)標記在地圖上面的空城反而讓城的裡面有了實現與現實。因而,讀譜,要從譜的上面到譜的裡面去,要像是行走著,要像是舞著,然後,我們才發現有多少的線—看不見的線纏繞著看得見的,觸摸不到的線纏繞著觸摸得到的—緊密的隨著行走、隨著舞被編織在一起:有標記著這一個或另一個舞者的線、在這一個或另一個舞者的腳步裡有左腳或右腳的擺動所畫出的軌迹線、這一個或另一個舞者的上一個腳步接著下一個腳步在地面上所畫出的軌迹線、還有偏離了線的線、還有沒有被標記出的手勢的線,都在這舞譜的裡面而不是上面。然後,我們才發現,為什麼「舞的記寫」(choreography)在中文字裡會是「編舞」,因為有這麼多線的編織。
無論是編織或是記寫,幾乎都是「手」的。我們的手編織,我們的手記寫。事實上,「並不是人有手,而是手有人的本質。」(Martin Heidegger, Parmenides, trans. André Schuwer and Richard Rojcewicz, 1998)手連結著技術,技術連結著作品。在這技術與作品的連結裡,手能「編寫」。「寫是想法的被傳達,是想法的被送達給身體,也就是送達給讓身體錯置的、離異的關鍵事物。」「就在此處(right-here),寫從彼處(a there)被傳達(傳達我)到一個在外的彼處(an out-there)。」因而,藉著寫,我們在一個傳達或「留出空間」的「手勢」裡有一個讓我們離異、錯置自己的可能。就像是愛人觸摸著彼此,他們不斷離異、錯置自己而將自己傳達給彼此。「存在:身體是存在(existence),是在外而存(ex-istence)的關鍵作為(act),是存有(beings)。」(Jean-Luc Nancy, Corpus, trans. Richard A. Rand, 2008 )因而,寫是觸摸的,觸摸是身體的,觸摸還提醒了我們,是我們的手在寫。因而,寫所寫下的不僅是去標記某樣事物的記號,寫更是手在行走著、在舞著。在手勢所留出的空間裡,在從此處傳達到彼處的離異與錯置的彼此觸碰與觸動的觸摸裡,是線在繞轉著。所有的記寫都有線在繞轉著。在記寫裡,我們總是將自己寫入裡面,卻又將自己寫出我們自己外面。在記寫的繞轉裡,觸摸得到或觸摸不到、看得見或看不見的線被編織著。寫是編,編是寫。手,行走著,就像是舞著。
「choreography」因而是「編舞」。
因而,編舞是
一個坐在桌前的女人擺弄著線、觸碰著球
一個站著的男人比畫著一首情歌歌詞的手語
一個站著的男人指揮一首交響樂的錄音
。
坐在桌前的女人是Marie Cool,她演出的是她和Fabio Balducci的Untitled(2006)的一部份。他們試探著線的可能性。她所擺弄的線,和她所擺弄的線所勾勒出的輪廓線,是她所編織的線;她的手就像是線,像是輪廓線的一部份,在一個連續的動態裡不斷的形變。這不就是編舞?就像Feuillet的舞譜裡的線,編織出的不就是一個在連續的動態裡的身體在形體上不斷的形變?她的手觸動的小金屬球則讓我想到:看不見的力是在動態裡才被看見。就在她的手輕輕的觸碰而觸動了小金屬球,她將她的力傳達了出去,而在桌面上滾動的小金屬球上,在滾動的小金屬球的軌迹上,小金屬球就像是她的手在寫著,只是她的手在這力的傳達裡,被更清楚的離異、錯置,而她的手卻又在金屬球的上空隨著球的滾動而移動,好像這裡仍有一個碰觸、觸動的看不見的、觸摸不到的線在她的手與小金屬球間,這不就是一種留出空間的手勢?這些線的編織,不就是編舞?
站著比畫手語的男人是Lutz Förster在Pina Bausch的Nelken(1982)裡的演出。他和Pina Bausch的所有舞者一樣,總像是在城裡的行人,總是不在,總是在路上,日常生活總是在他們的腳步邊繞轉。Förster的雙手無盡的變換出手勢,比畫出手語的軌迹線,是沿著女歌手Sophie Tucker所唱出The Man I Love的歌詞行走著、舞著。她是他看不見的路線,他的雙手沿著她在她上面走。雙手沿著她走在她上面的他卻像是在她的—歌—裡面,沒有了偏離的感受、沒有了偏離的想法,像是他的裡面不被我們看見,我們只看見他的外面—他的雙手,這看不見的她卻又是在他的嘴形裡被看見。他是否變成了她?他的雙手所無盡變換出的手勢是否是她在觸摸著他?她—或説是他—所愛的男人又是否在這手勢所留出的空間裡而就在此處?
站著指揮的男人是Xavier Le Roy,這是他為Igor Stravinsky的Le Sacre du Printemps所編的Le Sacre du Printemps(2007),他説他是從柏林愛樂的影像裡斷斷續續的學到Simon Rattle在指揮Le Sacre的手勢,然而,在他編的Le Sacre裡,沒有樂團,聽著錄音,他指揮這一個沒有的樂團,或者,是錄音指揮著他的指揮?或者,在他轉向觀眾,觀眾又發現錄音是從藏在觀眾席裡的音響裡傳出時,是他在指揮觀眾?或者,在他看向觀眾,又更看向觀眾的後面時,好像,有一個大幕升起,而大幕升起後的演出卻不在這裡?Xavier Le Roy揮舞著的手所留下的當然是一團團的軌迹線,然而這裡有更多的線是在指揮者與被指揮者間在他揮舞著的手裡被編織出的想像。編舞的想像。
我對編舞的想像與認識究竟是什麼?
在這一個女人與兩個男人的編舞裡,
我讀出了什麼?
手與線;編與寫。
在手裡,舞蹈記寫是記寫的舞;在手裡,這看得見或看不見的線與這觸摸得到或觸摸不到的線,不斷的繞轉,
不斷的記寫,
不斷的編織進又
編
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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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舞作影音參考
Marie Cool and Fabio Balducci's Untitled (2006)
Xavier Le Roy's Le Sacre du Printemps (2007)
Lutz Förster in Pina Baushc's Nelke (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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